老杨是个鳏夫，无妻无子，哪年生人，家乡哪里，村子里没几个人清楚，就连他自己，也不大记得了。在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心里，老杨是神秘又可怕的存在。打我记事起，爷奶总会编老杨的故事来吓唬我们，说老杨会在出毛月亮的晚上，把不听话的小孩儿抓到他的草屋里关起来。老杨独居在村子旁一个叫“红河”的湖边，用芦苇加泥巴做的草屋子里。红河是个很大的淡水湖，湖面宽阔，水深且有暗流，常听打鱼的老头讲，过去有水性好的下去摸鱼淹死了好几个。红河一到夏末就会长出大片的野菱角，脆嫩清甜，对馋嘴的小孩子来说，是难得的美味。大片的菱角藤被浪带到湖中间，一般人很难摘得到，老杨所住的地方是摘菱角的最佳位置，但他没事就背着把大刀在红河边转悠，所以我们非常默契的选择了避开。带头的孩子黑哥站在岸边，拿根长竹竿，一头钉着铁钉弯成的钩子，伸到湖里去够菱角藤，三四个孩子就在岸边拽着他的上衣。这样配合了很多次，我们几乎没有失手过。那天像往常一样，我们嘻嘻哈哈地拽着黑哥，忽听身后一声大喝“干什么！”转头一看，老杨背着把大刀站在身后，活像个煞神，吓得我们瞬间松了手，黑哥扑进了湖里，一道身影也跟着冲进湖里，老杨拎小鸡似得把黑哥从水里拎起来。那个下午，我们排排坐在老杨屋前的空地，听他黑着脸训了我们很久，从老杨口中也听到了他的故事，窥探了一点点他人生的“高光”时刻。老杨当过兵，几时当的兵，他也记不太清了。他说小时候曾在一个地主家帮忙种地，因地主克扣工钱，上门理论遭地主闷棍打破了头，从那后记性就不太好了。后来碰到了红军，就跟着打地主闹革命。说到兴起，老杨便站起来给我们舞一段大刀。老杨说，那把刀曾经杀过几个鬼子。我仔细端详过那把刀，全身黝黑，比一般的刀要长，刀柄裹着灰布条，末端圆环系着红布。刀又凉又重，年少的我双手使力都无法提起，但在老杨手里舞得呼呼生风，泼水不进。临走老杨给我们每个小孩捞了一大兜菱角，并告诫我们，以后要吃不许下水，他来捞。后来，老杨的小草屋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。老杨会给我们讲三国、水浒，讲大意失荆州的刘备和千里走单骑的关羽，讲鲁智倒拔垂杨柳和林冲棒打洪教头。老杨不识字，记性又不好，故事总讲得颠三倒四，但深入浅出的情节加上他夸张的动作，听得我们深入其中，忘了时间。偶尔，他也会讲他小腿上一块深可见骨的大坑，那是被一块飞来的弹片击中，伤口腐烂形成的。他说，他很幸运了，那次流弹也击中他身旁一个战友，弹片从眼眶打进去，最后被活活疼死．．．．．．每次玩到傍晚才回家，大人们终于发现了我们的秘密。他们说，老杨老大年纪了，没有妻儿，不知出身，又少与人来往，肯定精神有问题。还有大人说，老杨讲的事，神神秘秘逻辑不通，搞不好编瞎哄我们的。就这样，整个村子里的小孩都被严令禁止接触老杨。但我知道，老杨没有骗人。我曾在一个下午，偷偷钻进他的草屋，翻到过他压在床底最里面的一个小铁盒，那个生锈的小铁盒他从没拿给我们看过，里面除了一叠发黄的纸，还有用布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的一枚军功章。后来，我随父母搬到城里，老家也甚少回去了。偶尔在爷爷口中得知，老杨仍然天天背着刀在红河边转悠，专管游野泳打野鱼的人，被抓到就会遭到他破骂追打，渐渐周围村子里的人都把他当成了“精神病”，也没人敢随便靠近红河了。老杨死了，爷爷告诉我。没想到再次听到他竟是死讯。老杨是在冬至前一天出的事。一个打工回乡的邻村人，闲逛到红河，见红河湖面宽阔，觉得肯定有大鱼，便买了电鱼的工具，叫上同村的地痞，趁着毛月亮的晚上，准备弄点鱼去卖。因为动静太大吵醒了老杨，被他抓了个正着。在追赶途中，老杨失足跌入了红河中。直到第二天清晨，村里的老头去湖边放牛，才发现水里的老杨。村里人都纷纷议论，老杨是真傻啊，这红河是公家的，跟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，公家也没有安排他守着红河，这下好了，把命都搭上了。我无法感知冬天的湖水到底多凉，也无从得知，在深夜无人的湖边，呼救无门的时刻，他想了些什么．．．．．．但我肯定，他没有想过后悔两个字。村里出钱给老杨办了个简单的葬礼，葬在他的小草屋后头。几个好心的人帮忙收拾草屋，里头除了几个锅碗瓢盆，一副已经磨坏的蓑衣和那把黝黑的大刀，在床底下找到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，那枚军功章也得以重见天日。后来，村里组成了专门的巡湖队，每天在红河边上巡逻，游野泳打野鱼的人少多了。经过相关部门协调帮助，老杨的墓也迁到了烈士陵园，继续守着他的一群战友了，那把刀和军功章也交由纪念馆妥善保管。上一次回去，我路过红河，看到老杨曾经的草屋前，长满了芦苇，隐约看到几只白鹤在丛中振翅。透过芦苇丛，仿佛还能看到老杨穿着泛黄的军装，拿着大刀挥舞的身影。 jQuery(‘#qrcodeCanvas‘).qrcode({text:document.location.href,width:112,height:112});